历史的回声——浅析《花腔》的叙事策略及其指归

小溪流水 · 发表于 2006-12-28 05:54:00

读过李洱的小说，细心的读者都会发现：李洱笔下的人物似乎一直都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在他的小说叙事中，“声音”始终是一个重要的元素。这种声音不论是“喑哑”还是“洪亮”，不管它是来自知识分子的无聊私语，还是来自“饶舌哑巴”的文化关怀，这种声音始终萦绕在小说的字里行间。（1）在李洱的小说中人物话语有时并没有明确的指向或意义，或者说，它与故事结构、作品的道德/非道德说教功能关系不大。他笔下的人物虽然一直的爹爹不休，但又不为说什么而说话。这时，说话就意味着沉默，正如加缪所说：真正的无言不是沉默而是说话。“作者似乎就是表述，在众多的人物语流掩盖之下的一种真正无言和寂静状态。”（2）直到2002年，李洱又推出了一本小说《花腔》，尽管与以前一样，小说中的几个人物也一直在不停的言说，但这回他们发出的声音却不是“喑哑”的，他们的话语有了一定的目的，他们的叙述也有一个共同的指归。有人说这部小说是“一次语言的盛宴”，是一座以破解历史疑案为诱饵，用言之凿凿的各种文本为背景，精心构筑的迷宫，而用以构筑迷宫的材料就是话语。我们先来看《花腔》的叙事策略。《花腔》由两个文本构成，即正文和副本两个部分。正文由三位讲述者：医生白圣韬、人犯赵耀庆以及著名法学家范继魁的口述记录构成，也就是@部分。副本由众多虚拟的或经过作者精心改造、编辑的各式引文，包括“我”的一部分叙述组成，即&部分和卷首语。这两个文本相互独立又相互补充，共同完成了对葛任历史的再现。在正文部分中，三位讲述者都是当年亲历葛任事件的当事者，他们见证和制造了葛任的故事，所以他们对葛任历史真相的讲述应该说都具有一定的权威性。虽然他们口述的时间、地点、环境各不相同，但他们讲述的是同一件事，即葛任的生死故事。作者在这部分采用了“多重式内聚焦”的叙述视角（3），即采用几个不同人物的眼光描述同一件事情，叙述者仅说出自己知道的情况，在这里，叙述者=任务。第一位讲述者白圣韬是个医生，他受田汗委从延安去大荒山白陂镇执行特殊使命；第二位讲述者赵耀庆曾打入国民党军统，，后在文革时期沦为劳改犯；第三位讲述者范继槐层在国民党军统任职，现为著名法学家。由于他们身份、阅历、与主人公的关系，讲述的时间、地点以及在整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同，他们各自的叙述也烙上了不同的腔调和色彩。他们的讲述合成了一个整体便是一部离奇的葛任生死故事。在传统小说中，一个故事的讲述常常由作者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视角来叙述。而在李洱的小说中，作者打破了传统的叙述方法，他让他的人物自己说话，人物成了他叙述的工具，这种内聚焦式的叙述方法也可以叫做“第一人称经验视角”，这种视角将读者直接引入“我”经历事件时的内心世界。具有直接生动、主观片面、较易激发读者同情心和制造悬念等特点。这种模式一般能让读者直接接触人物的真实想法，使故事的讲述看上去更具真实感。如白圣韬在拘留所里当田汗来看他，他误认为是为他送行时的害怕心情，用他自己的嘴巴说出：“一看到他，一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我的胆囊还是缩紧了，就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窖。”（4）就显得自然而又合理。但如果换作第三人称叙述，变为：“白圣韬一看到田汗，一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的胆囊还是缩紧了，就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就感觉比较别扭，作为他人怎能知道他胆囊的缩紧，这显然是不合乎常理的。将这两种表述方式一比较，不难发现前一种能更好的反映白圣韬当时的内心感受。诚然，全知全能的叙述也能展示人物的内心活动，但在第一人称经验视角叙述中，由于我们通过人物的经验眼光来观察一切，因此可以更自然地直接接触人物细致、复杂的内心活动。而且第一人称经验视角另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它叙述内容的局限性，读者只能看到聚焦人物视角之内的事物，这样就容易产生悬念，吸引读者继续往下看。既然选用第一人称经验视角可以更好的涉及人物的内心，那么为什么作者不直接让小说的最终叙事对象葛任作为第一人称自己开口说话呢？在《花腔》整部作品中，对葛任的形象描写从来没有采用过全知叙述或以戏剧化的展现方式。这就是说葛任从来没有直接出现在读者面前过，他的形象仅存在于正文白圣韬、赵耀庆、范继魁三人的讲述之，仅存在于副本的众多引文之中。这就意味着葛任的形象是在其他人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讲述、回忆中，在后人对各种相互冲突、相互矛盾的资料整理的过程之中凸现出来的。尽管通过这些纷繁复杂、性质和种类不一的文本积累，读者对葛任这个人物的性格命运有了一个不能说不清楚的了解，然而他的形象依然存在许多空白。作品的这一叙述方式实际上制造了一种类似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倡导的叙述体戏剧的“间离效果”（陌生化效应）。（5）尽管作者在对葛任的命运描写中倾注了饱满的感情，但他并不想让自己或读者沉溺于这种感情的旋涡中不能自拔。他的宗旨或许是要引起读者对人生对现实清醒的思考。而作者采取的这种叙述方式与他的意图正相吻合。我们再来看构成小说的第二文本，即副本&部分。在这部分中，作者仍然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设计了一个叙述者“我”的形象。“我”是整部小说的最终讲述者，故事的收集、整理者，同时在作品中“我”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葛任还活在世上的唯一的亲人”。在副本中，作者虚构了六十种征引的文献，必要时整理者“我”还与@文本中的话语陈述展开即时的对话，并以无情的质询与怀疑的姿态对正文中各个叙述者叙述的内容真实性进行审视和批判。作者要给我们展示的是一种真实的虚构。在小说卷首语部分，作者写道：“其实，这并非我一个人写的书。”言下之意就是“这本书是我写的。”在这里作者有意把读者“误导”，让读者认为“我”就是现实中的作者。而且他在小说中还反复强调：“我是葛任还活在世上的唯一亲人”、“葛任是我的亲人”，从而给读者造成一种“误解”：“我”=作者=葛任的亲人，“我”在千方百计的向读者展示关于葛任历史的真相。这种在作品中反复向读者交代自己身份的行为，马原也做过，在他的小说《虚构》中第一句话就说：“我就是那个汉人马原，我写小说。”然而两者不同的是，马原是想让读者陷入他语言虚构的陷阱，他并不想让读者相信他，为此他不惜在叙述的过程中跳出来告诉你他的故事是完全虚构的。与此相反，李洱却要在小说中营造一种高度的真实氛围。那些内容翔实的旁征博引，那些煞有介事的文化文本，那些看似真诚地剖心吐胆、条分缕析，构成了一种迷人的诱惑，令读者相信只要细心的努力追踪必将触及历史真实的实核。在这里李洱极度出色的混淆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同时，在不经意间故作遗憾的带领读者去识破人物的虚谎，颠覆来之不易的真实，寻觅下处证据。甚至，他还要在读者的兴趣渐趋倦怠的时候提醒他们小心，仿佛好戏就在后头。在第三部分，当范继魁所提供的叙述似乎已渐将前文诸多线索串联起来的时候，“我”再次对读者推心置腹：“受阅读惯性的支配，我和许多人一样，常常会有这样一个幻觉：一个被重复讲述的故事，在它最后一遍被讲述的时候，往往更接近真实。也就是说，在听到范老录音的时候，我常常觉得阿庆的话是假的，而范老的话却包含着更多的真实成分。”但这种阅读惯性却是不可信的。“范老说的阿庆吃洋葱一事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白陂种植洋葱始于1968年。”（6）李洱提醒读者，不要以为最后得到的材料最接近真实，范继魁也有可能是三者中最大的谎言家。而且，在小说的有些地方，人物的叙述也会出现一些小小的破绽。比如，赵耀庆在叙述的过程中都用“俺”自称，但有时却突然变成用“我”，是作者有意为之，还是不小心的笔误，我们无从知晓。至此读者才发现自己小心翼翼披荆斩棘的阅读完成了李洱这座《花腔》的迷宫。那么李洱构筑这座语言迷宫的意旨何在？作者通过繁复的叙述来展示葛任的悲剧命运，用来体现个人与历史之间这一永难调和的矛盾，以及个人在历史长河中漂流而无力主宰自我命运的尴尬和无奈。“人是什么，只有他的历史才能讲清楚”（狄尔泰）。而历史作为人类群体性活动的产物，它的演进并不是以尊重每个人个体生命的自由和理想为前提的，相反，它常常是以削弱个人的特殊性为代价。以便在更大层面上谋求人类的共同性来维护自己的合理性，推动社会在不断协调的过程中向前发展。特别是在各种重大社会事件频发时期，不同政治群体为了各自的精神目标、政治利益以及现实需要，总是要对个人的言行，甚至命运进行更为周密的规范，并要求个人对集体（即各自的政治群体）作出无条件的服从。在小说中历史和权利政治对个体生命的无情扼杀被演绎的淋漓尽致。然而更为可悲的是个人在被历史强行扼杀之后，他的死亡真相却要被历史表面流水般的光滑所掩盖，历史的真相永远是一个迷。因为历史如逝水忘川一去不返，因为人们对历史的认识永远不可能全知全能，更何况还有权利这只无形的巨手在背后操纵，那么任何一种历史文本想要对历史真实全部占有便无异于天方夜谭。李洱的真实用意或许就在这里，他或许根本就不相信历史的真实。用他副本中的一句话说：“其实，真实是一个虚幻的概念。如果用范老提到的洋葱来打比方，那么真实就想洋葱的核。一层层剥下去，你什么也找不到。”（7）所以我们说历史只是个人心中的历史，是以个人的记忆和判断为前提的历史。尽管历史是客观的，它是一种不以个人的意志和行动所左右的独立而有外在的东西，但同时历史又是主观的，它存在个人的记忆和思考中。由于人类与生俱来的认识上的局限性，所以人类无从完整准确的把握历史的本体，因而个人所知道的历史始终只是对某时某地他所能达到的历史，而不是绝对永恒的历史本体。既然历史本身就充满迷津，那么在历史中的个人命运以及人生情怀又能如何获得完整的还原呢？但历史是有回声的，就如同书中所说“洋葱的中心虽然是空的，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味道，那层层包裹起来的葱片，都有着同样的辛辣。”（8）    注释：（1）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参看李洱的代表作《导师死了》、《午后的诗学》、《饶舌的哑巴》等作品。     （2）格非《记忆与对话》，《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4期。     （3）多重式内聚焦是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对叙述视角进行归纳、简化后得出的三分法中的一种，他认为一般采用的“视角”、“视野”等是过于专门的视觉术语，他选用了在他看来较为抽象的“聚焦”（focalization）。     （4）李洱《花腔》，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5）自古希腊时期以来，西方传统戏剧依靠“恐惧和怜悯”激发群众感情共鸣，而布莱希特则试图为他的戏剧找到不同于感情共鸣的新的基石，即“理智”。他将群众带到现实的世界中去，并怀着清醒的理智，“使情感变为认识”，不为情感所迷醉。这一点，李洱的小说理想与布莱希特有着某种契合点。     （6）李洱《花腔》，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0页。     （7）李洱《花腔》，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0页。     （8）李洱《花腔》，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1页。

一诺千金 · 发表于 2006-12-28 06:38:00

呵呵，学习学习！

褚留香 · 发表于 2006-12-28 21:13:00

砖家来了，好好听

寂然 · 发表于 2006-12-28 22:28:00

读后耳目一新，受益匪浅。

闲云散人 · 发表于 2006-12-30 18:47:00

楼主也喜欢《花腔》，2002年的小说了。小说的结构非常的特独。当时俺也写过一篇小文：“李洱的《花腔》中的@和&” 贴在天涯上，粘个网址，交流一下：<a href="http://www1.tianya.cn/New/PublicForum/Content.asp?idWriter=80654&Key=640140469&strItem=books&idArticle=8303&flag=1">http://www1.tianya.cn/New/PublicForum/Content.asp?idWriter=80654&Key=640140469&strItem=books&idArticle=8303&flag=1</a>

褚留香 · 发表于 2006-12-30 20:13:00

看过了，

小溪流水 · 发表于 2007-1-1 06:07:00

这是我大学是感兴趣的一个作家,感觉他的叙事很有特色,当时也很喜欢他的语言风格.

小溪流水 · 发表于 2007-1-1 06:10:00

刚拜读了"闲云散人"的文章,想你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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